海鸥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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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 2017-12-08 17:51 个人信息 发悄悄话 引用回复 编辑本帖 搜索发帖 复制本帖 收藏本帖 投诉该帖
1941，夏。
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，阳光火辣辣的照着大地，鸟儿仿佛都倦怠似的躲在树林里，发不出一声鸣叫，只有知了不知疲倦，一声接着一声，也许营养不良，声音里带着沙哑和呜咽。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，偶尔的路过的风，带起树梢一波枝叶，也只簌簌的晃动了两下，又恢复了平静。
一只蝴蝶不知从哪儿飞了过来，五彩斑斓，映着阳光，两只大翅膀扇个不停，从东到西，从上到下，在天空中绕着圈，画划着8字，仿佛好奇的丈量着这片土地，又像在寻找着某个落脚点，末了，竟然轻盈的立在了我手中枪口的准星上。
我的眼皮不由一动，汗，顺着额头流到了眼睛里，再沿着鼻翼，脸颊，接着往下，流到了嘴里，咸的，跟眼泪一样。我啐了一口，扭了下脖子，借机歪了歪顶着的草圈，狗娃编的并不好，梗子都呲在外面，有点挠头皮。
蝴蝶呼的一下又起身飘走了。
“叶子，干什么！” 冷不防，传过一声低沉的声音，不用想我就知道，老冯，指导员，那个满脸乌黑微微冒出点胡子茬的壮年汉子，“拿好枪，都别乱动！” 他好像还不放心，又补了一句，也不知是说给我还是给其他人听的。
我没吱声，抿了下嘴，把汉阳造往肩头紧了紧，又不是第一次，心里想着，瞥见嘴边一片绿油油的叶子在晃，不由张口衔过来，用牙咬着，滋抹着那一点点的青绿的凉意。
涩。
已经埋伏两个小时了，鬼子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，远处放风的二娃一边漫不经心的挥着牛鞭，一边有意无意的在山口那儿晃悠，那头老青牛给他赶的吃也不是，不吃也不是，有点郁闷的看着他，蠕动着嘴，也不知是在埋怨呢，还是在反刍。
更多的汗冒了出来。这是正午时分，预计的扫荡，怎么到现在还没开始，难道情报有误，我有点心神不宁，草叶子嚼碎了，更多的苦涩冒了出来。
我娘生我的时候费了很大力气，我爹也是这样给她嚼了好些草叶子，说是安神止疼的土方，等我娘虚脱似的把我生出来之后才知道，我爹其实是骗她，防她咬破了嘴，也给她点心理安慰，其实那只是一些普通的草叶，后来我娘一赌气，就把我小名叫叶子了，这样好养活。其实这名字挺好的，健壮，朴实，犹如这山山野野一样，朗朗上口，遍地都是。
全国抗战已经好多年了，从北往南，从东到西，鬼子推进的很快，国军们其实也很英勇，伤亡很大，可惜上层烂了，底部成沙，虽有几块硬石头，也各自为战，难成规模，尤其老蒋，假抗日，真反共，处处使绊子，最后竟然无耻到向自己人开枪，皖南数千生力军命丧自己人枪口之下，实在不知他这是抗的哪门子日，领的哪门子军，这真是给鬼子的一份投名状，插向自己内部的一把刀，世间无辜的又多了些冤魂，鬼子们又要多活几天，多作恶几日，真是令人愤懑，我看他与汪一样，都是皇协军的大头子，只不过汪在明，他在暗。
我所在的这个江南小镇也是满目苍痍，江南自古富庶，但也经不过鬼子三番五次的蹂躏，抢钱抢物杀人放火，村里跑的跑逃的逃，有骨气的全都找路子杀鬼子去了，剩下一帮老弱病残只得收拾残垣断壁破锅烂灶，在一片废墟中勉强找食度日。国破山河在，城春草木深，全国大部地区，也都如此这般凄凉狼藉。
如今爹娘早已离我而去，遍身无故，仗着读了几年私塾，一边务农一边兼着给乡亲孩童们念书讲字，生活倒也糊弄的过去，鬼子几番杀进抢出，祠堂早已焚毁，人人自危，哪里还有人来闲情读书，这山地里能挖到些菽谷野菜充饥，也就不错了，直到指导员的到来。
指导员老冯，原来隔壁村的赶马的大汉，拉人带货顺带做些小买卖，走过的路多，见过的世面也多，是条血性汉子，可能路见不平的事太多，吃了点亏，悟到靠单人力量不行，于是在哪座山里参加了队伍当了游击，如今不仅一身本事，理论也是成套，比我这个私塾里出来的强多了，着实让人佩服，我们附近几个村的青丁，在他的带领下，都武装起来跟鬼子干了，包括村医老许，也当上了队长。一开始都是些土枪，找了些偏僻的小路伏击了几次零散的伪军，一番热闹之后伪军鬼哭叫娘，丢下武器就跑，这倒不错，枪都有了来源，但老这样干也有副作用，就是伪军都不来了，鬼子来了。
开始人少，在伪军带领下巡查，互相干了几次，鬼子没带重武器，两边互有输赢，后来鬼子精了，直接大队人马进村扫荡，烧杀不止，乡亲被牵连很多，我们也只能改变战略，远离村寨在山林歇息，在收到鬼子小股人马的巡逻情报后，在路边打伏击，或者夜里摸进乡镇，炸些鬼子的重要设施，让他们时刻坐如针毡，就龟缩在那几个地方。这土地，毕竟还是我们的，想抢走，没那么容易。
顶着烈日，正在神游，肚子不争气的开始咕咕叫了，早上想了想，把剩下的最后一个地瓜啃了，那还是前天邻村赵大娘给的，我死活不要，她自己的锅早干了好几天了，有上顿没下顿的，别说纪律，就搁感情上，我也不能拿。结果赵大娘哭了，哭的极其悲恸，她只剩一个人了，我们要是能多杀一个鬼子，就多给她报了一次仇，解了一次恨，她恨不能我们一次就把所有的鬼子全都杀干净，如今看我骨瘦伶仃，却连个仅存的地瓜都不要她的，她又急又痛，抱着我大哭起来，我也忍不住跟着掉泪。还好队长过来解了围，他是中医，在山里一边打鬼子，一边采草药，连带着乡亲，救了不少人，他拍拍我肩膀，示意我拿着，随后递了些草药，又留了些钱给村里，招了招手，催着我们上山了。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，给大娘磕了个头，心里想着要能活着回来，一定好好给她养老。待走上山回头看时，她和乡亲们还伫立在村口望着我们，一动不动，我的眼泪又下来了。周围队友们也是一样，有的拿着一个鸡蛋，有的捧着一袋米，有的装着一把野菜，这些都是乡亲们所剩无几的口粮啊，每个人的眼睛都是湿的。
这些悲痛和期翼，早化成了手中的枪与子弹，它们是冰冷的，没有生命的金属，却又是炙热的，燃烧着的生命，是我们，将自己的生命化为了它，化为了这燃烧着的火焰，化为了这地动山摇的怒吼，化为了这鬼子的无间地狱。
我忍住饿，咬了咬牙，把已嚼碎的草叶咽了下去。
“突突突......”一阵摩托车的声音远远的传来，山口的二娃也举起了鞭子，唿哨一声，召唤着牛往山坳躲去，没想到这次鬼子出动了摩托，看来有重武器。只见那牛仿佛不情愿似的，歪着屁股磨蹭不肯动，二娃一边骂着一边挥鞭子，啪啪的轮圆了结实打了三下，老青牛才受疼不住，扭着往山坳里挪去了，二娃又心疼起来，拍拍摸摸的安慰着。
“大概三十个”，我默念着，按惯例三分之一鬼子的话，看来是个小分队，不知道是押送东西的还是巡逻打鼓的，我们也就二十几个人，火力有限，枪支弹药也不足，看来这仗只能打个偷袭了，要都是伪军还好对付，说不定还能抢不少装备回来，这鬼子小分队还带着摩托机枪，不好对付，只能是第二方案了。一边想着，一边跟伙伴们对了个眼色，把枪口往草丛里压了压，定了定神。
“注意二号计划，准备...” 耳边传来指导员低沉的声音，看不见他人在哪儿。我们埋伏的很好，远远望去，这就是一堆普通的山石杂草丛，跟这山林大地连成一片，谁想到有二十几条枪正扎在中间呢。
摩托的突突声逐渐增大了，还伴着伪军的吆喝声，凌乱的脚步声，枪械的撞击声，伪军吃过几次亏，到底心虚，只用力的把枪尖上的膏药旗高高挑起，吆五喝六的，仿佛在给自己壮胆。
近了，渐渐的近了，敌人军服上的铜扣，枪上的刺刀，都在映着光，晃闪闪的，队伍踢踏直响，仿佛一群黄皮骷髅，从地下冒了出来，在太阳下迈着腿。唉，队长早点回来就好了。老许挂着悬壶的幌子，带两个人到区里学埋雷去了，要早点回来，这会儿就已经给它们两个瓜雷子了。
近了，人头攒动，黄皮帽子晃着，伪军在前，鬼子在后，看着那些脑袋，我不由想起了地瓜，MD，要把这些脑袋都摘下来，变成地瓜吃，多好啊，至少今天晚饭不用烦了。正胡思乱想间，那后面一个高个大帽的伪军引起了我的注意，有点面熟，装备也不一样，仔细一看，黄鼠狼也来了！
黄鼠狼原名黄四郎，是镇上伪军头子，跟鬼子队长龟田沆瀣一气，尽干些缺德带冒烟的事，乡亲们对他又恨又怕，要不是为人狡猾防卫森严，我们早摘了他脑袋当地瓜了，估计他自己也知道，轻易不出门，今天倒是稀罕，要不是有鬼子和重武器撑腰，估计怎么也不会出来晃的吧。
今天可能饿狠了，这太阳底下消耗也大，满眼看过去都是地瓜， 我紧闭了下眼睛，挤掉汗珠，深呼吸了一口。更近了，已经看到鬼子们的皮靴了，靴底扬起的尘土，鬼脸中紧张的眼神，左顾右盼的，瞅什么呢，爷在这儿呢。我一边咬牙，手心也仿佛冒出了汗，枪抓的更紧了一些，食指早已扣在扳机上，都有些发粘，看来下次擦枪的时候还要注意下，别太多油，一边胡思乱想着，一边微微瞄准了个高个鬼子，那厮正在往隔壁三花子那边看，MD，别是发现了什么。
鬼子好像真感觉到了什么，是这片山路太安静了，安静到有一股萧杀之气，还是鬼子自己心虚觉得情况不对，不知道，但看样子他们已经叽里呱啦的命令前面的伪军放慢速度了，伪军当然巴不得，最前面的干脆停下来了，摩托车也停住了开始叫唤，黄四郎借机往后面蹭，队伍一下出现了一丝混乱。
“打！”随着一声怒吼，指导员的驳壳枪开口了，一个鬼子应声倒地。终于开始了，枪声随之大作，两边山丛喷出一条条火舌，子弹们张牙舞爪的往鬼子群里扑去，瞬间又撂倒了好几个，我也兴奋的扣动了扳机，可惜，那个高个鬼子反应太快，枪一响他就转身蹲下了，本来打胸口的可能只打到了肩膀，可惜可惜，一枪没撂死。MD，打死你们龟孙子......我一遍咬牙叽咕着一边快速拉枪栓上子弹，抢时间再多打几个，可惜硝烟开始弥漫，对面敌人蹲着跑着的已经乱了，不知道打中的是鬼子还是伪军。
鬼子到底训练有素，只一会儿路边的防御阵已经布置好了，机枪也架了起来，一边叫骂着到处乱窜的伪军，一边躲在他们后面开始还击，虽然我们从高往低打有点优势，但是这机枪太厉害，子弹压着山石呼啸而来噼啪作响，石片尘土草屑在眼前飞扬，眼睛根本睁不开，后面山林的树梢也给削下一片去，TMD，老子也有机枪就好了！我一边吐着蹦到嘴里的沙石一边狠狠的骂。
骂归骂，头还抬不起来，好容易借着这阵扫射的空隙找机会还了几枪，也根本无法瞄准，鬼子们都猫腰躲到了路边，这么一瞬间很难打到，只依稀看到模糊的一团团黄军服在晃，子弹火花四溅，炸裂声不绝于耳，膏药旗打落在地上，摩托车也给打的歪在了路边，车漏斗后面躲着一个黄影子，嘿，老子让你骑，我趴着往后退了一点，避了避雨点似的子弹，瞅准空隙，抬枪对着那影子就是一下，子弹撕着空气而去，噗的一声埋到黄军服里不见了，黄军服抖了几下，不动了。
呼，我长出了一口气，又把头埋进了草堆里，这一下打得急了些，肩膀被枪托撞的生疼，还好，值，干！又啐出一嘴的土，这才发现土里带着血丝，可能把嘴咬破了。还没高兴起来，只听嘭的一声掷弹筒特有的声音，MD哪个龟孙子把这个架起来了，果然紧跟着一发榴弹在我旁边轰地炸开了，心里不禁抽紧了一下，耳朵嗡了好一阵，还好只是又篷了一头的土。
底下好像是黄鼠狼的声音，大声叫骂着，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影，伴随着鬼子哇啦哇啦的喊叫，敌人依靠着火力优势，渐渐从被动状态缓了过来，特别是掷弹筒，之前就好几个兄弟被它所伤，我们所占据的地理优势几乎要被它给扯平了，这真是恶魔的武器，唉，我们的火力，实在是太差了，正想着，又一枚榴弹呼啸而来，还好，在我们的射击下鬼子可能无法瞄准，榴弹在我们背后爆炸了，惊出一身冷汗。
敌我悬殊是比较大的，人数上，火器上都是如此，我们这里已经有兄弟挂彩了，可能已有牺牲，如果鬼子再仗着机枪包抄上来，不是个好事，指导员一边指挥着还击，一边大声吩咐着，“一组撤离，二组继续，三组准备！”，说罢连连唿哨。一组在鬼子们的正侧面，最危险的地区，此时不走就来不及了，我和三花子都是二组，靠边上一些，乘着间隙继续射击拖点时间，可惜鬼子的机枪点掩护的很好，子弹根本穿不过去，只能让他们有所顾忌，别太嚣张，一会儿指导员又大声喊着，“二组撤，快！”，说罢又一阵唿哨，我望着底下那片硝烟，骂着，龟孙子，爷爷下次再来教训你们，一边提枪倒退着爬向身后，跟伙伴们往山林退去。
阵地上，鬼子们见我们的枪声小了停了，心里有数，纷纷站起身，呜啦呜啦的开始推搡着伪军，伸头集结准备冲锋，就在这时，一直躲在鬼子队伍对面山上的，一直忍着没动的狗娃他们开始动了，只见一排手榴弹呼的从山上扔了下来，散花般的落在阵地上，顷刻间爆炸四起，地面就像被掀翻了一层似的，尘土碎片血肉飞溅，顿时现出几个大坑，鬼子伪军嗷嗷喊着又再度趴下，不敢再动了。
狗娃他们是扔了就跑，倏地隐入山林不见了。
鬼子伪军趴了一会儿没敢动，好一阵才抬起头来，骂骂咧咧的清理战场，分兵追赶，这哪里还找得到我们呢。
回到山林，傍晚，队员们互相搀扶着，陆续归来。这次我们的伤亡也比较大，两位同志牺牲，三位重伤，还有四五个伤的也不轻，看来要休整几天。一组是主力，大壮二炮都挂彩了，还好不严重，等队长回来用点药敷敷应该没事，就是几位战友，唉，每场打仗都会有人离开我们，半日前还开心说笑相互打气的伙伴，这会儿已经躺在了地上，发不出一点声音，血污的面庞和泥土草根混在一起，已分不清原来的样子，身上的弹孔还在渗着血，露出里面的白色的倔强的骨头。那血，还是温的，似乎宣告着，他曾经的热度。
我们围成一圈，默默的给战友送别。没有人说话，指导员蹲在地上，嘴唇翕动着，捧着水，含着泪，给伙伴们抹去脸上的污垢，他们，是纯净的，那苍白的脸庞，是我们内心的图腾。
眼泪无声的滴落在大地上。不需要说什么，也许我们都会这样，我们也都有这一天，我们早已准备好了。这片土地，是我们的家，生，也在这里，死，也在这里，现在，他们，回家了。我们，仍将继续。
“我得在我死前，多杀几个鬼子..."，我小声的对自己说。
狗娃拧住了我的手，紧紧的。
军号 2295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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